Rosalie-

【日月】——酌君

是劫呀

纵生:

     
那是个使人懒骨软绵的午后。
   
谈无欲枕在金身佛祖的膝上,肉眼凡胎瞧不见的灵体就肆无忌惮占着威严佛像的便宜,他是颗修为还不过百年的草木精,因在佛前沾了灵光,久而久之开了心智有了精魄。
  
在每日经声颂扬中,日复一日攒着满眸的百无聊赖,许是万物都藏了一丝叛逆,他时常念着外头的江湖,天地间万千与青灯古佛不同的远行客,红炉酒塌下的风尘柳。
  
听见什么动静,他眼一抬,看见那个已有多日未出现在大殿的秃子,推开偌大的木门,一步一蹒跚的走向蒲团,不算太利索的坐下,日落西山的余晖泄了大理石板满面橙光,温暖而脉脉,木鱼声也就此响起。
   
这和尚的过往谈无欲算不上太清楚,毕竟当年他初化人形,还满心欢喜探望这世界之大,而那时的和尚也不过是个刚入寺的小沙弥,听说在弱冠年纪时被哪家女子缠上,可终是流水无意,那姑娘是痴儿,苦等数十年含恨而终。
    
这其中因果谈无欲清楚不了,他对“爱”的概念极其模糊,他想,那或许是比他在厨屋偷吃的蜜糖,更引人趋之若鹜的东西,也是食人不吐骨的妖魔,一口便能蚀光平生所有。
    
思索几番,看着和尚身上那股将死之气越来越浓,他跳下佛台,玄墨的衣裳金纹暗涌,与那和尚擦肩之际,天边最后一缕光阴也泯灭,皓月当空,他踏出木门,有凉风窜过发隙,似无形中带了一双手,为他肩臂拂上一层峥嵘月色。
    
突然,和尚手里一串长长的佛珠尽数断裂,檀木做的珠子滚了一地,布满时间沟壑细纹的手就那样垂了下去。
谈无欲听的不真切,可那最后叹出的一声,许是那女子的名讳罢。
   
寺宇高高挂着的灯笼耀着明明灭灭的烛光,将他执意下山的影子拉的很长。
  
   
三月惊蛰,有精怪涉凡尘,树影婆娑之下,衣襟翩翩世无其二。
  
   
谈无欲顺着山下的村民的指点一路向京城迈进,他折了一只柳条,闲来无事把玩在手里,只是眉间怒意越来越盛,终在一只布谷鸟叫后,掌间发力,柳枝瞬间化作一摊细粉,随谈无欲艴然不悦的转身飞散在空中。
    
“素还真!”
   
只见白袍束莲冠的男子怀里抱着包袱,面对扑面而来的怒火,嘴角轻带着笑,眸中温润,“素某在呢,师弟。”
    
谈无欲瞧他那副样子,心中一股气仿若如鲠在喉,吐也不得咽也无法,随性拂袖而去,再切齿般的回敬一句,“谁是你师弟!”
    
素还真跟上他的脚步,一双眼里是盈盈笑意,“你我同在寺中有了灵识,又借佛祖之光化得人形,素某比无欲你早些日子,按寺里规矩,你自然是素某师弟了。”
   
听着这段不乏占自己便宜的往事,谈无欲冷冷一撇眼,“素还真,你当初第一天化形就来薅我叶子的事,你当我忘了不成。”
   
素还真脚下一顿,暗叫不妙,还未开口解释就见谈无欲蹙眉摆手道,“好了,带吃的没?”
   
看着自家师弟有意带过,素还真自是照单全收,“自然,有重阳糕莲子饼,还有师弟最爱的蜜糖块。”
   
话里藏一丝循循善诱,意料中,音还未了,谈无欲便凑了上去。   
     
  
乡间小路,萤火流星荼靡已绽,谈无欲含着糖,口齿满是腻人的香甜, 天边夕阳红徘太盛,照的沟河上浮了一层金粼,细脚长腿的白鹭在漠漠水田上悠闲,似美人如黛。
    
谈无欲身子骨里的傲气从不去遮掩,踏步在泥泽土地上,山风一荡,便是满袖浓烈鸿霞。
    
懒得去问素还真为何随他一道,有些事情他了然也自信,是一派不言而喻。
    
  
踏舟,赏白鹤一路。
   
行舟者是位古稀老人,自相见便与素还真相谈甚欢,谈无欲盘膝坐在一旁,手边有素还真采来的焦子,他拿起一颗,揪着果蒂在江河水中荡了几下,山高水长,自然独有的清新俊逸环绕四遭,
   
瞥向素还真时,只见他的这位师兄着灿衫白衣,分明与自己一般大,却去故作高深,又不矜不伐,一句句“前辈说得是。”惹得老人家开怀大笑。
   
谈无欲一口咬下焦子甜软的果肉,瞬间在舌尖炸开的滋味让他舒坦的眯起了眼,可心底却在酸酸腹诽着;这是只老奸鬼,狡猾黑心的紧,是莲花成精,深不可量,忽悠的了世人,可一定忽悠不了谈无欲。
   
   
岸上临别时得了船家一坛鹤年贡,素还真打个客气,一坛名酒就收入了怀中,再几声告别后,二人便朝城中迈近。
    
京城与谈无欲想象中的差别无二分,人来人往,朝云暮雨,江湖少年郎处处可见,背上是一把把刀剑利刃,再看名家公子掌中十二骨纸扇一合,或便就逢得了一场人间佳话。
    
“师弟,你感觉如何?”
   
思绪被素还真轻悄悄的语气拉了回来,谈无欲挑了下眉,话里戏谑,“这的姑娘可真多。”
    
“师弟你——”素还真一脸痛心疾首,正准备好好纠正自家师弟不对心思时,谈无欲负手先行,“赶紧找家客栈,我累了。”
    
闻言素还真只得叹一气,抱紧坏里的小布包跟上。
    
  
夜半,在谈无欲几次翻身后,他终于坐起,眯着眼环视了一圈黑漆漆的屋内,指节便抬起稍弯,位于桌上的蜡烛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后燃起了烛光,他披着外衣,走到窗边,推开绘刻牡丹的梨木窗框,歪着头看夜色下的城郭。 
    
一派寂静中,一众屋瓦被月光照射,似攒得千尺琉青,反透着温润宁和的气息,楼下街边小摊有两位公子,在人影稀少的道上极其惹眼,谈无欲看着让自己睡不着的“罪魁祸首”,不禁摸摸了下巴,这是他百年修行中,自素还真以外见过的唯一“同类”。
      
“喂,上面的,你盯着我家阿月仔是想做什么!”蝴蝶君的怒气值开始溢出,一手拍在了木桌上,还盛着温热茶水的瓷杯顺势而起,驾风直奔谈无欲而去。
   
“咣——”
   
半空之中茶盏碎裂,席卷四遭的风流逐渐化为寂漠无声的平静。
    
素还真显了身形,几片寒云遮挡了月色,不知何时弥漫的白雾怅惘缥缈,他就在一片朦胧中朝着蝴蝶君稍加欠身,“还请这位公子莫怪,素某师弟只是长久未见女婵娟,一时失态。”
    
蝴蝶君撩撩额前的发,轻扬着脑袋,鄙夷的撇了眼谈无欲,“哼。”
   
闻言公孙月折扇一展,唇边笑意难掩,眼眸转向楼上的那位,异样的趣味流转眼底。
   
而谈无欲一时因素还真的话愣神,被楼下二人一瞪,恍然反应过来,怒意骤降在眉间,伸手便指向那衣冠楚楚,面貌无辜的某人,“素还真你——!你睚眦必报复辟倒算!”
    
谈无欲这一声火药味浓浓,惊醒了本趴在小摊账台补眠的小贩,十七八岁的孩子睡眼惺忪,不明所以的被包裹在四人有忍俊不禁,有忿然作色的怪异气氛中。
     
  
第二天一早,天边朝阳才冒一点日光,因而偌大的客栈还未有客人走动。
  
谈无欲轻揽起袖口,为对面的公孙月斟上一盏香味浓郁的梅子茶,茶水至壶嘴而下,入杯的声儿轻灵澈耳,引出缕缕热气,翻滚腾绕在谈无欲勾住壶柄的指节周围。
    
他几番试探那女扮男装的公子身上何有血腥气,对方却有意不答,岔开话题,从天南地北,到沧海桑田,谈无欲心中欢喜,纵使他百年生长于寺庙,也明了天下知音难觅。
     
待抬手送至嘴边的茶已凉,只余冷香半缕时,才惊觉,已是过了好些辰光。
    
“公孙公子,谈无欲有一事望能指定一二。”
   
听见这样一句谦恭的话,公孙月有了稍稍意外之色,她歪头,折扇抵在嘴角,含笑发出一个上扬的音调,似在相询。
   
“谈无欲初次下山,对这人情世事尚不足以了解——”
   
“哈,好友。”
  
绘满丹枫的扇骤然展开,有风刮过窗外枝木,暗影叠叠,“莫要被这大千世界庸骨所染,也莫要被三纲五德所束,所谓人情世态不过是俗物暗中窥探的双眼,于你而言,该是不值一提。”
     
  
素还真推开房门之际,就瞧见楼下二人坐拥风雅,载茶簪花,小斯新端上的茶具透着紫砂特有的光泽,而谈无欲略有茫然的面庞就隐在茶香弥漫的屏风后。
   
“这家伙已经霸占我家阿月仔几个时辰了,你个当师兄的不去管管吗,扰人恩爱遭雷劈啊!”蝴蝶君抽出嘴里咬的手帕,不悦的声儿里满是怨气。
   
轻倚在二楼凭栏的素还真看着谈无欲低头迷惘的 饮了一口茶,色泽稍深的唇一抿,喝出的白气如十二月暴雪中的一场腊霜。
   
素还真就立于不远处,静静瞧着这一卷光景,心底却因此颤缩,朦胧听见爬进耳的牢骚像隔了层层水幕,他眸中波纹不兴,闭眼再睁,神态又复如初。
   
指尖在下巴摩挲了几下,素还真看向一脸不高兴的蝴蝶君,直言,“嗯……既是如此,那素某也去蹭一盏茶好了。”
   
看着素还真溜下楼的背影,蝴蝶君脑海再次浮现公孙月不准碍事的警告,抑制住蠢蠢欲动的双腿,只得抱着柱子画圈圈,空出一手指向早就没人影的楼梯口,“我说莲花精你下去做甚,植物开会啊!”
     
  
谈无欲低着头,眼里倒映着杯中清澈茶水的细微波澜,像是感应到什么,一抬眼便看见素还真眉目带了丝丝笑意朝他而来。
    
白衣飘逸,行走无声,恰逢日光透过窗纸大片撒下,空中细尘好似都化作了金粉,晨间风一缕,猎过胸腔一刹那惊动,一句“师弟”便悄然而至。
      
     
秋水压着将近的寒露, 江河边芦苇荡荡,有诗人游子乘着舟,拟出的诗词就写在了百川入海处。
   
素还真跟着谈无欲在昏黄日落里缓缓散着步,白鹤踏在浅滩,两足没入江水沙砾中,涟漪乍起。
   
“已下山半载有余了。”
    
听着素还真颇有感慨,谈无欲挑了眉去看他,
出口的两字里满是揶揄挑衅的意味,“怎样?”
    
而对方只是叹了一气,摇头,“无。”
     
不待谈无欲追问,素还真就拉过自家师弟的臂弯,引他一道快步前行,“走啦走啦。”
   
   
不远处的城中已有零星烛光摇曳,不过多时又是一派歌舞升平,白鹤慵懒抬头,分了几丝视线给已远去二人,天幕尽头云霞若锦,如仙境芙桃。
          
  
夜夜笙歌中的集市,呈一派繁华之景,有高官夜游,叫卖声响,也不乏少数孤寂之象。
    
素还真携着谈无欲,对偶尔投来的诧异目光全然不理,走得一身正气凛然。
       
红楼堂门前,薄纱裹着曼妙的躯体,歌姬呼出一腔怀柔引路人入馆,举手投足都是惑人,素还真揽过谈无欲的肩,悄然避开沾满香粉风尘的娟帕。
       
看着对他动作全无反应的谈无欲,素还真突然出声,“师弟,早些年为情薄命的女子对于那和尚来说,该是什么?”
   
街上灯火葳蕤,照得谈无欲眉眼柔和,他本就被路上百态吸引,现因素还真的话细想着当年往事,步伐稍沉,在擦身略过一副小摊上摆的画卷时,骤然停下。
     
那画上是罕见日月同辉,丹青肆意,微有墨香。
     
谈无欲不禁伸手轻触了那太过鲜活的画痕,欲想问价之际,却有人先他一步掏出荷包付下银两,再笑着将画卷塞入他的怀里,“乾坤日月与天齐,赠师弟,甚好。”
   
谈无欲抬眼,眸底印入素还真一张理所当然的笑脸,嗓中好似被红线纠缠,呼吸间一挑一紧,百年所设心防就此倾灭。
    
霎时明了,
   
——是劫。
  
  
  
  
  
终——


 
 


   
   
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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