Rosalie-

【日月】——有清欢

纵生:

   
三月惊蛰,江南有雨水气,乌色檐角滑落几滴来,山苔常年淌着青,日更月替,颜色更深了些。
   
街上两三孩童冒雨戏耍,有人一身白绸缎子撑着伞,游走巷尾,制了脚下几圈涟漪,偶见于记忆中相似的身影心头怦动,继而又垂眼作罢,寒凉便顺势从指尖遁入。
       
   
素还真年少时曾摩挲着下巴,细瞧着八趾麒麟新拐来还不足舞勺之年的谈无欲,在围了比他矮小几分的身子转了几圈后,口中喃喃咬着那个刚得知不久的名讳,翻来覆去思索,而后如枯井顿寻到地下暗川湖泊,潺潺之水缓缓畅流全身,眸子都渐渐清明起来,仿若没看见朝他悠悠刮来的眼刀,笑着呵出一团白气。
     
“师傅说了,精怪,山鬼,亦或兵器生灵,乃天下神妖见了都偏爱几分,人间才子至死捧艳浴火飞凤,不过是明了可遇却终求不得,说到底还是有丝贪念在里头。”


素还真噙着笑,搓着白嫩的小手凑近他不过仅才初见的师弟,“看你眼底淡泊,名中既有“无欲”二字,师兄只得望你前半生锐利且温,得昭天颜,后半生嗔痴皆了,喻胜快意逍遥仙。”
      
谈无欲望着远处稀疏灯火,大雪掩了来路,已无再觎归途的可能,簌簌抖落衣襟上的雪沫,古树斑驳都染上了一程潮水味,任雪花飘零在还泛着嫩黄的发丝上,启唇时十二株腊梅外的鹭也噤了声,“素还真,你出生十六载有余,春寒料峭也体过一二,怎还听着师傅的话。”
   
“哎呀——师弟等我,无欲等我。”
   
“……你闭嘴!”
      
   
岁月平仄,向南的雁已换了几轮,今年素还真还是常立于这一方山水的江河岸,看几只白鹤踏在浅滩,看垂钓者钩下波澜,就如深秋枫叶枯竭落下一样的眼神。
   
直到耳边听闻一阵锣鼓喜乐,才恍恍忆起,前几日无意瞧见了那个早年在街头做霸王的丫头,都在自家院里拟起罗黛,点绛唇色,描尾细画一寸长。
   
已经这样久了,他要等的人仍是下落未明。
      
    
许些年前偌大江湖人才辈出,多是鲜衣怒马少年郎,站在风头浪尖的两位少年人犹胜一出,两把好剑舞得翩若惊鸿,剑法决绝,锋芒所及之处毫无生还,在如漩涡死局的武林险恶中,争一场乾坤可逆,之间跌宕起伏恰如杜鹃啼血,得名扬利,却又在时光如梭间与什么失之交臂。
   
他的师弟曾赫然而怒,也曾麻木成仁,末了冷眼寡义。
     
“你疑我?倘若你是女色遮眼,就该自废双目,若是小人从中作梗,不如我杀你了事,索性让那一众鼠辈如愿!”
   
“此人有恩于你,也有仇于我,终是你保他周全,还是我断他生路,不过各凭本事。”
    
“素还真,你我拆伙。”
       
   
大抵是谈无欲离开时的光景,太似决绝的崩裂。
   
此后堪堪的几百个夜晚,比七月大暑烈焰焦灼,比冰天雪地寒风刺骨,更难熬是他早无人影的师弟。
    
往日今朝在脑中依存纠缠,凭空升起一股极其迫切的,无余地回转的情愫,时隔许久想起还是能微妙的触动神经,诱出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颤巍感。
     
从前全然不懂缘由,直到如今,才渐渐体味出一些作痛不堪来。
      
   
青衣素钗的少女托腮而坐,歪着头,眼神茫然,看着对面人指尖游走琴弦,一动一辄藏匿风云,弦音高山仰止,有烈烈长风拂银发玄衣,筝声里坠流水,奏出一派天人脱俗。
   
直到曲末终了,谈无欲缓缓伸了一只手,向那位发呆的小顾主做出“请”的姿态。
   
纤长的指节印入眼底,一霎惊醒,褪去心不在焉,古灵精怪随之旋转狡黠眸光下,“先生怎么从不去望江河畔,明晚那有花灯会,江上纸花漂流,定十分好看!”
    
发尾摇曳钗珠响动,少女年纪十三四,轻捻着谈无欲的衣袖,稚嫩天真燃在仰望面前人的眸子里,熠熠生辉。
     
“此招无用,你若再不好好学琴,不仅我没银两拿,你也得吃你阿娘的掌心板。”谈无欲闭了目,懒懒戳着琴上弦,余音微颤。
     
“哎呦,我本不属这块料,先生明晚与我去放花灯吧,你在这镇上一待几年,还从未瞧过镇子南边的景色。”
    
收手叹了一气,多是无奈,起身让开了座,“好——不想学也装装样子,你娘亲来了。”
   
正往嘴里塞着糖衣山楂的小手一顿,眼角瞥见家母的身影,连忙撑掌越过筝琴,入座拨起弦锯,一派不符年龄的行云流水落入谈无欲眼中。
    
折了一节柳枝,正午温暖,有清风自来,衔春至此,所及之处皆溢生机,他恰时俯下身口中脱出几句指点,前是人影幢幢,后有山水渺渺。
    
柳条似不经意间拂过少女腕处,一股肝胆儒骨的气势便攀上枝杈,刹那震慑柳叶一荡,自指腹冲袭而上,窜入血肉,化在千百经络腧穴中。
     
宛如嶙峋山脉,顺血液延伸至心口,谈无欲恍恍退后两步,刀尖往事翻腾而起,儿女情长骤然浮上,他低头失笑喃喃,“真是好手段……”
  
   
人间烟火气夜里最盛,一身轻纱的歌伎琵琶在怀半露玉臂,拨挑撩人萦指间,于官宦在朱门酒肉中,唱番男女痴缠情爱之词。
     
谈无欲只觉得莺莺燕燕的调子实在恼人,再看他学生一家正玩的欢喜,索性悄然退离,徒步河畔,无知无觉竟到了人烟稀少之地。
  
江中花灯似与天水混了一色,蜡火燃在粉纸折的莲芯中,金橙一片,长边无际。
     
看的越久,就越有一股气闷在心底,面色不善的垂下眉目,却见脚下海棠落了满地,蹲下身子伸手一碰,指尖便染上花叶,捻一片在手心,寥寥而艳。
  
  
“师弟。”
   
有声至。
   
海棠瓣里溺出的花液,顺势淌进谈无欲掌纹命线中,只觉灼灼烫人。
    
“素还真。”缓缓起身,直视眼前人眸子,只觉吹来的风都刺目,言语讥讽掺杂,“以武学诱她拐我至此,现在瞧来你是在这等了老些时辰。”
         
夜里凉风习习,谈无欲一贯的安闲自若,自他嘴角已渐渐隐去,“知我不喜人多,这茬你倒是记得清楚,只可惜,又是来算计我的。”
       
“师弟,素某寻你则诚心实意,天地可鉴。”眼中波涌粼粼,吞呷周身排侧欣喜,也只剩面前人。
     
谈无欲难得默了声,这话里虚虚实实他分不清,又瞧素还真一脸悔不当初的模样,更疑真假,思索几番不得解,已是蹙眉不悦,“那你来做什么,我绝不再跟你入江湖!”
    
“师傅他老人家想师弟——”
  
“素还真!”
   
“素某想师弟了。”
    
一程凉风,略走枝上败叶,连也原先升起的嗔怒都清瘦了些,瞥见素还真怀里一朵莲花河灯,不禁揶揄起来,“你何时这般幼稚了。”
    
摩挲着灯中附着的一条宣纸张,轻巧塞入灯芯处,未有火折,之中蜡油却凭空燃了一抹火光,俯身置于江面,漂泊着混进曲水灯堤千百盏。
   
“师弟可知这里头写了什么?”不待谈无欲回应,便紧接一句,
   
“是“清欢”二字,人生有味,亦可称清欢。”
   
“怎说?”
   
“月下纵横,棋布覆杀之局,势均力敌。”
    
“而后?”
    
“草长莺飞,海晏河清如故,一世蕴藉。”
   
“再者?”
   
“你我。”
   
……
  

  
·
   
   
   
终——
    
   
    
    
    
    
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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